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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讀著書本中所夾的發黃紙條,事過境遷以後,當時的激動和傷狂被時間沖淡得如今只留下紙張受潮的柔軟觸感和上頭微微暈開的秀氣字跡

她不是認真在等待他的出現,只是,只是啊...安靜獨處的時候,總有那麼片刻容易觸景傷情

那年的故事好像才發生過,怎麼也不會結束一樣,和他並肩走完的那條安靜小路、不讓自己痛哭失聲的極度壓抑,有時漫長得不見盡頭

有些事的的確確已經完結,不管被動或主動,他們都成長了,用一些純真換來世故事,用一點傷口得到堅強,某些東西被取代,然後不再回來

腳邊昨夜下雨積成的水坑,風才經過,幾個同心圓的波紋一圈圈滑開,會一直無止盡地擴大那樣,連同那年那個說也說不完的故事,一起憶起來了

她望著玻璃窗凝結的白色霧氣,許多混亂的思緒被拋在腦後。如同那些容易被遺忘的日常細節一般,隨著分秒流逝,直到連現實中都再也找不到過去的蛛絲馬跡。消失的點點滴滴,在記憶裡,卻都像伸出手就能觸及得到一樣,清晰的叫她捨不得睜開眼睛

很久以後,她再回到這所學校的時候,曾在這裡的走廊駐留許久。抹茶色的光線斜射在樓梯間,隨風搖曳的樹影、不遠麻雀的啁啾都在那束光線中靜止了

穿著高中制服的女孩們穿透那道光輕快跑下階梯,翻飛的百褶裙襬一眨眼就消失在她懷念的視線盡頭。如夢初醒的怔忡之下,那仍舊是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寂寞樓梯間

記得在理化教室撞見子言和柳旭凱那天,她也認為他們之間有什麼秘密,是那種不言而喻、或許連他們自己都並不瞭解的秘密

心裡雖然不是滋味,可是等到終究自己也藏起了不想說的話,她才明白那份無以名狀的罪惡感,就像一道醜陋的傷口,在她和子言之間,靜靜裂開

子言睜大被嚇著的眸子,他背負的罪過、他那雙眼後的故事,在漸暗的夜幕中倏地鮮明起來

難得放晴的東陽曬著她和她的書,青草味道和紙張的氣息混雜在一起,隱約還能聞到昨天剛洗完頭髮所透出的香氣,這些味道和太陽很接近,很接近,都是暖和的

她呆呆注視著操場上的廝殺,懶得移動視線,胸口啊,好像放了一個懷爐在溫溫發燙,原來,平常詩縈觀看柳旭凱踢球就是這種感覺呀!看著看著,就覺得......心情好舒服

縱然是那麼簡單的兩個字,對她而言,它變成了一種神奇的物質,像甜甜發酵出來的情緒,像彷彿可以說得出它的定義又會突然詞窮的感覺,像一種回音,在她的記憶一遍遍重覆,還像許多她不懂得該怎麼形容的感受

子言在車上迎著風輕快回想,他的靦腆,他的懇摯,和他說「喜歡」時的溫柔眼神,總會鑽進她心裡,酥酥麻麻的,讓她傻呼呼的笑

子言深深的皺起眉頭,濕了眼眶。為什麼會這樣呢?貓的理睬,竟讓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寂寞,是一種以為忍忍就會過去的寂寞,無以名狀,像那天那道空曠的風,一碰觸皮膚就痛。她環住孤單的身體,埋進膝蓋中啜泣

當她不好意思地想要道歉,卻迎向他眼底不知從何時就浮現的溫煦笑意,不是熱情的光度,倒像細水長流

爭執,反而是一個能說出真正想法的機會。通常我們為了相安無事,不會每一件事都實話實說,一旦吵架,反而能夠坦白。善意的謊言,有時候是一種自私的想法,充其量是為了減輕自己的罪惡感罷了

她的話聽似天真,卻讓他察覺到自我的卑微,曾幾何時,已經成為醜陋的防備

子言抬起頭,他一向深憂的眉宇間有一縷似水溫柔舒展開了。她又低下頭,望著自己的白襪黑鞋來回交錯,驟然加速的心跳,害她的臉燙燙的

這條安靜的小路,隨著路燈銀白色的亮光一盞又一盞的延伸,忽然漫長得不見盡頭

腳踏車鍊條一圈圈的轉動,他們並肩踩在柏油路上的緩慢腳步,頭上灑下的淡淡燈光,她說不出的羞澀,他散不去的寂寞......像交織的豆莖,在這條小路上蔓延又蔓延

鮮豔的顏色沾在略略浮腫的拳骨上,午夜夢迴,那抹怵目驚心的紅,總是擺脫不掉的夢靨一再糾纏,不會結束

什麼時候她也能像她一樣,那麼明確地知道心裡想要的是什麼,不讓自己後悔似地付出情感,而且熱情得不怕揮霍。她好羨慕

子言輕輕佇足。眼前那一地空曠黃土頓時化作藍森森的池水,就像她早上從保健室窗口望出去的天空顏色一樣,而她是隻明明不會游泳,卻還是硬著頭皮準備跳水的旱鴨子

子言曉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總不能像個啞巴杵在原地吧!然而,面對他如此真誠的告白,她的胸口感動得好滿好滿,就要溢出來了,因此她必須緊緊揪著心,以免這份歡喜、這份情感,會失控流竄

子言抿緊唇,望向空地另一頭的柳旭凱,她明白了。沒有讓她進退兩難的懸崖,沒有她必須一再圓謊的雪球、沒有她非跳不可的水池......她腳下所踏的地方,就是現實,打從一開始就真真實實地存在。她從來就不是吳詩縈,縱然她如何欣羨過那個溫柔美麗的女孩子,這輩子也不會成為另一個人

他寬闊的眉宇蹙著靜靜的傷痛,那傷痛讓子言眼眶灼熱

她不懂為什麼會心痛,不懂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不懂那些含著酸楚的喜悅是不是就是「喜歡」,她什麼都不懂,只覺得那一年迎面而來的青春太過耀眼,什麼都看不清楚了

雖然不知道還要做幾次深呼吸才行,不過這道心痛一定可以熬過,這份曖昧不明的眷戀一定也能夠埋藏起來。聽說時間會沖淡一切,時間會讓她長大,有一天她會懂得所有情感,不再懵懵懂懂,以後,每當想起曾經有個男孩說喜歡她,胸口不會那麼難受了。應該是這樣吧?是這樣的吧?

印象中,他總是像要努力聽見什麼地安靜,常常對著遠方發呆,茫然中含著困惑,彷彿找不到焦點。現在子言也想知道,從他深黑色的瞳孔所望出去的世界,有未來在那裡嗎?能不能聽見一丁點希望的聲響?

不意,有了預感,她從泫然欲泣的感傷中抬頭。前方寬廣的道路盡頭,一輪火紅夕陽正在沉落,橙色雲朵猶如潑出的墨彩,染進靛紫暮色,有個高瘦的身影從鋪滿熔岩般餘暉的地平線上走來

他背光的剪影在暮靄下有著說不出的親切,在聽過他的故事以後,既親切,又遙遠

用不著多餘的安慰,他手掌放輕的重量,一下子觸發子言努力憋忍的情緒,使她的笑容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整天下來所累積的委屈。她見到他露出的手臂上有幾道舊傷痕,淡得不容易察覺,然而當年受過的苦是不可能輕易被歲月抹去的吧!

有那麼一刻,掌心下鮮活的跳動令她驚訝,他和她一樣,有一顆火熱的心臟,裝滿許多好的與不好的情感,也同樣脆弱得容易受傷

有的時候,正因為想要和大家快樂相處,才會提醒自己必須變得比現在更好,要去幫助他們,去和他們聊天,並且祈禱自己有一天能夠真心祝福他們幸福。然後,抱著這樣的想法,或許因為如此,自己也可以過得很幸福、很幸福。

他靜靜聽她說,儘管內心的的傷痕還在,不過,子言細細柔柔的聲音像療傷棉花,一點一點遷走了疼楚,彷彿,他這殘破的人生是可以被治癒的,不會太晚

她努力要把他從過去的傷痛拖拉出來,用她生澀的音調和她明明還在發顫的勇氣,拼命地提醒他幸福的可能

就像他的十七歲還沒有破碎之前,曾經帶著期待爬上屋頂所見到的浩瀚晨曦,幾乎感動得熱淚盈眶,好明亮,好明亮

愛,到底怎麼樣才算數呢?也許當你的微笑和失望都沒有脈絡可循,那應該就是了

子言望著天空那道逐漸暈開的飛機雲,直到微微發呆。當激昂的情緒淡去,剛剛的快樂好像也不是那麼快樂,那些俏皮的自我解嘲都變得帶點感傷味道了

她,詩縈,柳旭凱,一度在三角頂點上交會,卻像擴大的漣漪,一圈圈朝四方散開。錯過了什麼,說不上來的

子言沒把話講明,又轉向層次分明的橙色天空,那色調溫溫暖暖,心哪,鬆暖得快要變成軟綿綿的雲朵,在天上,捨不得下來了

他再抬起頭,門上玻璃窗倒映著他無意間亂了方寸的神情,他努力收斂波蕩的思緒,凝視前方,不知是他的臉模糊了窗外風景,還是飛過的景物抹淡他的倒影,有種時空倒流的錯覺

微熱的溫度叫她迅速屏住氣,在車上每個人的視線下方,指尖和指尖的碰觸有著什麼吸引力,那麼安適相貼,以一種靜得近乎凝結的姿態,他的手並沒有移開

擁擠的走道上,子言不敢回頭看他的臉,淨是看住前方詩縈用鑲有小碎鑽的蜻蜓髮夾夾住的頭髮,蜻蜓生動得要振翅欲飛,她卻膠著原地

她聽不見自己胡亂怦動的心跳,全神貫注感受他指尖一吋吋離開的軌跡,因為靠近而不捨,因為不捨而感到一絲細細酸楚,像斷掉的弦從心頭劃過

愛,也有說再見的時候。沒有「道別」存在的故事,是童話

而她不能一如往常,雀躍地闖入他的世界。探入海棠深邃的黑眸,子言尋見一道情非得已的哀求,就是那曖曖發亮的痛苦要她別再靠近

就因為一無所有,所以更加珍惜得來不易的事物或是遇見的人,這是好事啊!倒是,擁有的太多,反而會將既有的輕易放手......

所以,他把她當成一個少不更事的過客,道別也變成無所謂的事,才那麼輕易地說再見嗎?望著色彩分明的合照,胸口會一陣抽痛。原來,她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

遏抑不了的憤怒,在她逮到他們的狼狽模樣之際,竟微妙地化作冰冷的恨意,在縱落的雨水中潛游在很深很深的底部,滲入她澎湃血液

計程車上,他們各自坐在一邊的位置,各自望著窗外風景,彷彿沒有對方存在的視野才容得下此迸流的感觸。中間空出一個大間隔,子言越過那個刻意騰出的空間,窺探他若以所思的側臉,好想說點什麼,只是他的不語令人怯步

綠色的號誌燈亮了,在雨中牽曳出螢火蟲般蒼冷的光,像無依的靈魂執著旋繞

這個季節的天空很低很低,像是誰的哭訴已經無法承受重量,低低的壓在每個人的傘面、每一輛車的鐵皮上,跳著舞,從這裡到那裡,脆弱的天空哭泣又哭泣

子言輕輕抬起驚詫的明眸,風又來了,從她身後濕漉漉的草坪而來。這次吹起的是她飄蕩的馬尾,好似相思,天羅地網地張揚了起來

初暗的傍晚,天氣涼得快,照進無人巷道的夕陽竟也幾許蕭索,會讓她想起海棠那雙從不追求的黑眼,少分熱情,彷彿自己沒什麼好失去的

真的可以輕易就忘記原本那麼喜歡的一個人嗎?如果是的話,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會不會過於善變了?

她聽著,哭著,彷彿又回到了那個雨天,關不上水龍頭的天空,大雨滂沱地下,在地上積了水,那初生的恨意又活過來了,從深處沿著水流往上爬,冷冷的,把她的聲音、她的表情都凍結住

她黑澄澄的眼睛是無盡的空洞,什麼也沒有。海棠不由得不寒而慄,猶如看見鏡中倒影。他們在某些說不上來的地方簡直契合得難以置信,一稜一角都相貼得那麼適切。或許,每一條受傷的靈魂,總有其細緻的相似之處吧!

藏在草叢中的蟲鳴像是說好了一樣,在突來的寂靜過後又開始作響,隱約還聽得見葉尖上的雨珠摔落地面的聲音

那一個瞬息,許多事物都像被按下慢動作的播放鍵,忽然既鮮明,又凝結

愛,如果抽去思念的部分,是一杯冷掉的咖啡,是沒有靈魂的畫,是不再寂寞的空虛,是看著對方的臉卻說不出一個心動的地方

人一旦擁有什麼,就會有失去它的一天,而他再沒有失去的勇氣

嘴角掛著淺淺的微笑,那微笑也變得意味深遠,添上憂憂的愁,笑,不再是「單純地笑」那麼簡單

她是有哪裡不一樣了,彷彿懂了不少,失去的也不少。在他還來不及了解原來的姚子言之前,她又走到更未知的深處去,在那裡飄泊,在那裡尋找出口

當他安靜低下頭,詩縈見到削薄的瀏海下一雙幸福的流光,伴隨嘴角上的漣漪逐漸擴散......在不遠處一雙滯留不前的黑色球鞋輕輕觸了礁;她的落寞盡收阿泰眼底,阿泰雙手吃力捧抱的鋁罐結出水珠,冰冰涼涼地摔落,掉入那潭透明的思緒,又將滑開的波紋幽幽推了回去

他們是一群悲傷的魚,以為自己不在水的心裡;他們也是善解人意的魚,深深感覺到魚的眼淚

他們穿過數不清的向日葵,時間,不知不覺在璀璨的花海中靜擺了,就連花的光合作用也在他們經過的那一刻悄然而止,她甚至懷疑地球是不是也不再轉動。世界上好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她聽見自己略為急促的呼吸和鮮明的悸動,隨著他穩健的腳步越過走也走不完的美景

明天不會放棄人,只有人才會放棄明天!既然你認為你什麼都沒有,就應該比任何人更不怕失去才對。就去看看吧!去看看明天的你,我相信,一定會比過去的你還要幸福,當你回頭看,一定會為自己終於走到這裡而深深慶幸,一定會是這樣的!

鹹鹹的,濕濕的,燙熱的。多久不曾有過這種感受了呢?他以為自己的眼淚在好些年以前就乾涸,有一部分的他是死去了。如今那直透心房的暖流停也停不下來,彷彿在告訴他,他還活著,還能走下去

黃綠相間的浪潮轉眼間就吞沒她穿著素色洋裝的背影,那背影在他的視野「唰」得化作小點,是她所說的「一點點、一點點」,小得一如種子,在他心裡竟逐漸發酵擴大,龐然無邊。猛然驚覺之際,曾幾何時那一份深藏的情感已成海,已成海

愛,不一定有幸福的結果;但,每一幕幸福的畫面,一定是因為愛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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